卡洛·斯卡帕突然逝世于日本北部城市仙台的消息,一定会让大多数了解日本的人吃惊。他为什么去仙台?如果他去京都、奈良或伊势的话,人们都会理解,因为每个城市都是日本传统建筑的宝
库,值得多次参观。但与这些城市相反,仙台并没有卓越的建筑。
在仙台以北有一个古老城市,平泉,毁于十二世纪。斯卡帕是不是正在去这座古城的路上呢?这么想时,我被一个意味深长的念头所吸引:平泉,十七世纪俳句大师松尾芭蕉走过同样的路。
平泉中尊寺
松尾芭蕉在他四十五岁生日之后,已是江户,现在的东京著名的俳句大师。俳句是用十七个日语音节表达思想的一种短诗形式。当时他正处于职业巅峰并有众多门徒。但为了他的俳句,他处理掉所有家产,身无分文,开始了他的旅程——无目的的流浪直至生命尽头。虽然他生于由京都、奈良和伊势形成的三角的中心,但松尾芭蕉走向日本的最深处那些一直被看作蛮荒之地的所在。平泉就是他漫步的北部的终点。
曾经有一个有力的家族,在平泉建立了它们的影响,直到十二世纪对京都的中央政府构成挑战为止。这个家族的建筑师追随京都,但建筑尺度上更小,形式上更理想化。除了安放家族棺椁的陵墓外,所有这些建筑在和京都的战争中化为灰烬。那座陵墓(译者按:在大多数资料中那是一座佛寺而不是陵墓)完全被厚厚的金版所覆盖,细节也是金的。在松尾芭蕉时代,已经有一个大的屋子去遮蔽以保护它。(当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后,他记下了在中国听到的“遍地黄金的国度”的故事。我相信这个故事可能指的是平泉的黄金陵墓,这类消息当时在中国有所流传。)
平泉中尊寺金尊堂
松尾芭蕉雨季来平泉观光,雨中参观了黄金陵墓。面对陵墓的观感使他写下了象征主义的俳句:“五月雨,金色堂又分外新。”俳句中,陵墓历久弥新的状态,隐含在对即使在雨季雨也躲开陵墓的描写中。而且,这句使用想象力描绘的一个小陵墓的形象,似乎象征着这个毁于十二世纪的文化的核心,依然散发着超越其时代的光辉。
当我们看卡洛·斯卡帕的作品时,我能感受到一种气氛,一种与我们体验精心布置的町屋和坪庭时相同的气氛。斯卡帕建筑作品的细部几何图案看起来确实与弗兰克·劳埃德·赖特遥相呼应,这很自然,因为斯卡帕仰慕赖特。但斯卡帕认为赖特并非完全东方的,这个结论可能基于他参观京都和其他地方时对日本建筑的观察。也许他认为自己的作品和东方有着最紧密的联系。
泷泽家住宅
在我看来,斯卡帕的作品与仔细布置的町屋的相似之处,源于材料相互之间的精确组合。有一种町屋,受到茶室的影响,经常使用极其多变的材料组合。由于一种世故的折衷主义,多种起源的风格片段与房屋得以巧妙地适应。似乎在斯卡帕的作品中,几乎从其职业生涯的开始就很明显地使用相似的方法。
在去向世界最东方的旅程中,他一定发现了东方无名建筑师与其作品的相似之处。例如,威尼斯一带的光经常在房屋之内,在我看起来其质量如同通过坪庭带入到町屋里的光。这种光悄悄地让空间充满一种冷的安静,而不是去制造任何强烈的对比。在这样的光线下,人们感觉似乎坠入深深的封闭空间,在心理上强调了一种狭窄的感觉。斯卡帕一直有意识地把其兴趣集中在细部上——流水声、鸟鸣和落叶组成的图案。有时我确实觉得,斯卡帕注意到了,威尼斯充满着和京都相似的光与空间。
昂墓地(Tomba Brion)
对日本人来说,一次旅行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参观另一个世界。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觉得等待旅人的是无数的困难,旅人能否安全回家从来都不确定。松尾芭蕉的旅行有着明确的目的。通过参观老诗人的作品中提到的地方以及可能已毁掉或完全改变的地方,通过回忆那些地方的悲剧故事,松尾芭蕉有意识地以直面历史的重量,来完善他自己创作的极简化形式的诗句。平泉就是他旅行的目的地之一。
我不知道斯卡帕对成为其最后行程的日本之旅有何感觉。但他神奇地踏上了与松尾芭蕉同源的旅程这一事实,却激发了我的想象。他难道不是在寻找一座像黄金陵墓那样,永久闪耀在这因其突然辞世而成为终点的旅程的尽头的建筑吗?松尾芭蕉在写完他的游记《奥之细道》,日本文学史上突出的杰作之后,继续了他最后的旅程。在最后的旅程中,他沉思和凝视的,不再是黄金陵墓般闪耀着光辉的形象,而是一切皆枯萎的荒芜景象。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病于旅,梦魂常绕枯野行。”卡洛·斯卡帕在仙台生病,在一间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了其最后的时光。他最后的梦是什么?他看到黄金背后的枯萎和毁灭了吗?
(文章来源:Carlo Scarpa: The Complete Work, Francesco Dal Co & Giuseppe Mazzariol, Electa/Rizzoli, 19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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